衰与荣_第十二章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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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第4/4页)

人,没几年“文化大革命”当了驻校工宣队。威风了几年,又回到工厂。不费什么力气,聊聊,笑笑,生活上帮点忙,就搞了个刚进厂学徒的女知青当老婆。

    他的本事就一个字:油儿。

    他在家坐不住。不上班了,睡醒懒觉,打着哈欠,趿拉着拖鞋,左邻右舍地聊聊,把谁家门里门外都照上一遍,看看都买了些什么吃的用的,议论议论价儿。然后溜溜达达,粮站门口,菜店门口,rou店门口,都站一站,再到里面柜台上斜着身靠靠,和营业员们闲聊。东一句西一句,有说有笑。他又高又块儿,脸庞又俊气,女人们都喜欢他。他怎么唬住老婆的?哼,瞅你那样儿,真看不上你。告诉你,喜欢我的娘们儿有的是,你要对我有丁点儿不好,立刻蹬你的蛋。我立马儿找个比你好得多的大姑娘。老婆上过高中,家庭出身又不错,可整日惟恐失去他,里里外外把他伺候得像个大爷。

    他在家是个大爷。活得舒舒服服。可出了门,大爷另有套数。这不是女营业员们笑骂他了:“瞅你成天游手好闲的,真不是个好男人。”他笑笑:是不好,可有人要就行。“谁要你?你老婆瞎了眼啦。”没人要才好呢。“好什么?”削价处理给你呀。“去你的。”女的抡起一把芹菜就要抽他。他缩头举手佯装遮挡:行了,我的好大姐,我怕你还不行?“怕了咋说?”下辈子我要和你成一家,再不敢游手好闲了。众人哈哈大笑,他给他们带来了热闹。说笑够了,他挑一把芹菜,拣俩西红柿,今儿我一个人在家,随便炒个菜,这一点不值当给你们钱了。“又来白蹭。”营业员们嗔骂道,由他走了。

    一上午转一圈,rou店里买几斤便宜骨头,上面rou还挺多,粮店里不花米票买出平价大米,再到西瓜摊说笑上一通,帮着卸卸瓜,又白抱回两个沙瓤大西瓜。回屋一见老婆,说话气粗了:没长眼,还不接着点?看看你老汉的本事,一分钱买回一毛钱的货来。伸着腿坐下了,摇开扇子了,骂开人了,等小圆桌上丁丁当当摆上盘,冒上热气,他吱儿吱儿地饮开酒了,一盅又一盅。花生米往嘴里一丢,干香脆;糖拌西红柿一片片送进口,凉酸甜;白酒热辣辣往下走,真来劲儿,浑身酥热舒坦。三天不喝酒,人就没了筋骨。老婆在身边忙来转去,他把着圆桌独斟独饮,真像个大爷。恣意。

    老婆说着:谁家摆书摊,挣了几万了。谁在厂里混上副科长了。谁…他听着不耐烦,往后摆手:他们挣钱挣去,当官当去,不稀罕,我只图活个自在。他又一举盅一仰而尽,盯着花生米盘,筷子如鸡啄,一连丢十几粒入嘴。

    他好好活着,凭什么劳神?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挣钱,他会。挣大钱,他嫌累,小钱,他不是一直挣着呢。

    谁有我认识人多?别的不说,就说铁路上,全国几十条线上都有我铁哥们儿。东北长春,沈阳,哈尔滨,上海,天津,武汉,重庆,西安,广州,昆明,银川,包头,呼和浩特,你说去哪儿吧?他要去,不花一分钱还坐卧铺。这不是,刚跑了一趟北戴河,背回一篓螃蟹,一倒卖,挣了六十元。自己还美滋滋地来了两只,蘸上姜末酱油醋,好好喝了一升啤酒。

    这是真事,更要吹,连真带假的一样吹。哪个铁哥们儿,是给中央张部长开小车的,哪位铁哥们儿在五金厂当供销科长,哪位铁哥们儿是百货大楼的头头儿,又有哪位是公司经理,还有一位是民航售票处的负责人,再有一位在广交会工作,再再有一位是上海某商店的经理…简直是朋友遍天下,关系遍全国。他靠着柜台有声有色吹上半天儿,女营业员们眼都听直了。

    凡是他认识的,都是他熟悉的,而凡他熟悉的都是他的铁哥们儿。对张三讲,李四是他好朋友;对李四讲,张三又是他熊国兵的好朋友。张三、李四碰一块儿了,说起他都会摇头:我和他不太熟。真真假假,没几个人能分辨得清。你不信?他从皮鞋厂一下买回四十二双最抢手的新式样皮鞋,一倒手,挣了一百多。你不信?他托列车员从四川运来一筐橘子,三角钱一斤,到北京卖一块五。你是他铁哥们儿,他一块二卖你十斤。

    你说穿他的吹牛:你那位铁哥们儿怎么说不认识你?他会说:那是他不愿告你。你再揭他的底,他也不在乎,一笑了之。他脸皮厚,没恼过。天下最有用的东西就是厚脸皮。

    和他相处时间长的人不相信他,和他相处短的都相信他。相处短的人多,相信他的人也便多。就为他办事,然后又求他办事。托他买辆“永久”牌车啦,买台名牌子的缝纫机啦。他把钱都收下了,有时真替你买来了,有时东西没买来,钱也没影儿了。你一次又一次找他要,他便笑笑:等两天吧。

    欠钱多了,他也觉着不是事。干脆赌一赌,一晚上捞上千八百元,就都还清了。可一下,却输了千八百。

    这回大爷不大爷了,自在也不自在了。没敢和老婆说,想了想,联合两个铁哥们儿从南方往北京贩生鸡,借钱,挪公款,跑了一趟,没弄好,又赔了八千。

    这下可闹好了。搁在旁人头上快上吊了,他毛是有点毛了,可还沉得住气。我没钱,你们总不能逼着我死吧?赖着。老婆回娘家,他还有心思把菜店里的相好领回家过夜,半夜又被“查”见了。他还是轮胎脸皮不大在乎。可眼前当下立着一个人,金象胡同一号院内的邻居,借了他五百元贩鸡的,现在伸手来要了。

    月光下,阳台上,影影绰绰的檐影下,只立着六号的男孩子吉小瑞。他从上海回来了。一人坐火车,一人照顾奶奶来京,一人去上海出版社,代表父亲送书稿,一人东忙西跑,各种人谈话交涉。热风吹,太阳晒,他黑了,瘦了,精干了,成熟了,有社交经验了,多了各种见闻了。上海城市的繁华,黄浦江的摆渡船,南京的长江大桥,火车遇上小偷,有人走私被查住,苏州的卤豆腐干咸酸辣,德州的西瓜二十斤一个,上海女孩子的裙子漂亮…他要告诉她,而她不在了。

    女孩儿叫沈浩莉,到广州她舅舅家去了。从此在广州上学,再也见不到她了。自己那天晚上为什么忘了阳台上的约会呢?那天她是不是要和自己商量去不去广州呢?

    抬头,月亮已经圆过又缺了,像个胖梳子歪着。倒是皎皎洁洁的,照得夜空碧蓝如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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