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延赤中短篇作品_司令爸爸许世友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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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令爸爸许世友 (第14/14页)

让他站起来一次吗?”

    医生犹豫片刻,说:“除非给他一杯酒。”

    我便不再言语。父亲是肝癌,再给一杯酒?

    那是父亲去世前的一天。天高云淡,阳光明媚,空气鲜得醉人。

    父亲显得格外的清醒和精神。华山便想喂父亲吃下一点饭。可是,饭一入口,精神的父亲又狼狈了,呕吐不止。

    我忽然动了灵机,将酒杯用茅台酒润湿,然后递给父亲。父亲接过那洋溢着酒香的空酒杯,眼睛刹那间闪出了光芒,呕吐立刻停止,洒杯抖抖地举在鼻孔前吸吮着。我正感到一丝欢乐,更加惊人的事情突然发生了:我的卧床已久的父亲忽然挪动身体,两腿奇迹般地移下床,试探着要站起来!

    “爸爸!”我惊喜地叫着,扑上去扶住他。工作人贝和我的弟弟meimei也都上前帮忙。于是,我的父亲又像小山一样站立起来了!

    “我感觉可以。不要,不要你们。”父亲移动脚步,向卫生间走。我们不放心地上前搀扶,却听出他的声音带了烦躁:“不要2我自己…上厕所。”

    父亲几十年确立的权威,尽管到了他如此衰弱的时刻,仍然没有一个人敢斗胆违拗。我们都不安而又乖乖地松了手。

    父亲缓缓地缓缓地走进卫生间;缓缓地缓缓地关住门;撞锁停滞了三秒,终于跳出“咯嗒”一声响。

    我们守候在门口,疑惑不安地看着表:一秒、二秒…一分。二分…

    不安和焦虑起来越沉重地压在我们心上。我们挨掌,我们踱步。我们嘀咕。已经一刻钟了,工作人员终于叫起来:“不行,要出事!”

    我开始敲门,越敲越重,始终听不到回音。工作人员接过母亲递来的钥匙,打开门冲了进去。

    满屋的酒香!

    父亲的酒橱打开了,可以看到那排列整齐的酒瓶子。父亲倒在地上,倒在醇香的酒液中。那开了盖的茅台酒瓶仍在父亲手中,歪倒着静静朝外流淌浆液。

    “爸爸!”我呼喊着,同大家一道将父亲抬回床上。

    父亲脸上仍然带着满意而刚强的笑,嘴唇翕动着,我凑向前去,终于听清了他的声音:“许世友,就是许世友。许世友能喝酒,一息尚存,就不能,变成不能喝酒的…别的人。”

    父亲性情刚烈,至死也没人敢动他那一橱酒!

    第二天,他又显出格外的清醒。让我们把他抬出屋,抬上面包车。他要去梅花山行猎!

    我们明白,他已不久于人世。一个人应该把他的终点与他的起点连接起来,我们不能拒绝他的要求。

    汽车驶出中山门。秋凉气寒,四野空旷。随着汽车的颠簸,父亲开始呕吐,身体抽搐着憋红了脸颈。医护人员都在皱眉,小心翼翼劝他回去。

    “不,不,往前,往前开…我行。”

    忽然,他忍住了吐,憋得湿润的双眼陡地闪出亮光,车窗外是钟山!

    父亲嘴角哆嗦,目光哆嗦,呼吸变粗,变得亢奋。

    车厢里静极了,静极了。于是,我们听到了父亲用心脏击节诵出的诗声:

    “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主席、主席、主席的诗!”

    父亲连呼三声主席,将头依在了车窗玻璃上,只剩颤抖的呼吸声。

    父亲对毛主席感情极深,就连他现在的名字也是毛主席给取的,他原名许仕友,参军后,将做官的“仕”改为士兵的士。在一、四方面军会师后,毛泽东对担任军长的父亲说:“你还是叫世友吧,你应该做世上所有劳苦大众的朋友。”就这样,父亲叫了许世友。

    汽车轻轻地、轻轻地行驶,父亲又开始剧烈呕吐。他不肯回头,梅花山已经在望,他示意拉开车窗,用手捂住嘴,目光凝视着色彩斑斓的群山,似要寻找什么对他来说最可珍贵的纪念。

    秋风萧瑟,寒意袭人,悲雁哀鸣,林寂山冷。父亲的两手哆嗦着摸索,摸索那只心爱的猎枪,想端起来。

    手臂勉强抬高半尺,枪口不曾抬及车窗,又是一阵剧烈呕吐。

    汽车速度似乎慢得不能再慢了,灵车一样悲壮地逼近大山。父亲吐过之后便大口大口喘息。慑于他那刚烈的性情、倔强的脾气,他不张口,没人敢替他拿枪。

    喘息稍缓,他再次试图举枪。枪身一点一点向窗外伸去。突然,他震颤着,两臂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斩断了,猝然跌落下来,连同那只心爱的枪。

    他脸色苍白,猛烈喘息,大汗淋漓,却依然犟着脖子不甘不休地瞪视窗外。

    渐渐地,他眼圈变红、变湿,泛出一层水帘,水帘又凝聚成泪花,沿着眼眶转啊转。可以看出,他在咬牙坚持,竭力想让那泪花转回去。他失败了。他生平第一次彻底失败了。扑噜噜,两颗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立时久蓄的泪水一泻而下…

    “爸爸——!”我呼喊,我痛哭,我的英雄一世的父亲啊,你的泪要比你的血更令我惊心动魄,更令我痛苦万分!

    父亲终于到了最后的时刻。

    我和嫂子、弟媳、表弟、表妹几个搞医的轮流值班。除了记录体温、脉搏、血压、呼吸之外,主要是帮他翻身。他翻身特别勤,工夫稍长便无法忍受。

    他未能登上梅花山,只剩下翻身这一种运动。

    检查报告很快送来:腹水中发现大量癌细胞,肾功能已经衰竭。

    我本被安排白天休息,夜里值班。可是,下午忽然来叫我,我心里咯噎一下,明白父亲不行了。

    赶到父亲床前,他正大口大口喘气,胸膛剧烈起伏。嘴唇抽搐,似乎不甘心,似乎有无法按捺的欲望要表达。我扑上去:“爸爸!爸爸!”他在说什么?我俯下身侧耳细听:

    “翻、翻、让我再翻…一次…身!”

    我用自己颤栗的心听到父亲最后一个请求。我托住他沉重的身躯,那身躯痉挛着正变僵硬。我颤抖着,瘦小的手臂在这座山面前显得多么软弱无力啊!

    然而,我鲜明地感受到另一股巨大的力量。没错,那力量正来自父亲渐渐僵硬下来的身体。他的膀子一晃,仿佛恢复了当年在少林寺练就的千斤神力,带动那冷却下来的僵硬的身体一转,实现了生命的最后一次运动。

    父亲停止呼吸,松弛安静下来。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这是1985年10月22日16时57分。他身后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钱财,只留下半橱酒,五只枪,四双草鞋和两把刀。其中一只小口径步枪,送给了我的女儿他的外孙女冬宁。

    父亲的墓前摆了一杆枪。

    一瓶醇香的茅台酒浇奠在父亲安息的土地上,浇在那只弹无虚发的步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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