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只手指:白先勇散文精编_经典之作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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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典之作 (第7/7页)

彻底幻灭。但不同的是,宝玉最后遗弃红尘,采取了出家人对于世情的冷漠。

    《红楼梦》很早便有王际真以及德文版翻译过来的英译节本,后来更有众koujiao誉霍克思(DavidHawkes)主译的全本,但据我在美国教授这本小说多年的经验,一般西方读者对《红楼梦》的反应,崇敬有余,热烈不足,反而不如对《西游记》、《金瓶梅》直截了当。当然,西方读者要跨入《红楼梦》的世界的确有许多文化上的阻隔,但我发觉西方读者一大困惑在于如何去理解贾宝玉这个“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的奇特人物,用西方标准,很难替这位“痴公子”定位。夏先生以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白痴》中的主角米希金王子与贾宝玉互相观照,便使宝玉这个人物,从宗教文化比较的视野上,刻划出一个较为容易辨识的轮廓。陀氏撰写《白痴》,设想米希金王子这个角色时,一度曾称其为“基督王子”可见陀氏本来就打算把米希金写成基督式的人物。虽然后来米希金变成了一个白痴的“病基督”无法救世,但米希金满怀悲悯,企图救赎苦难中人的爱心,这种情怀则完全是基督式的。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赞美李后主的词“以血书者”而且认为后主“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我觉得王国维这句评语用来评曹雪芹的《红楼梦》尤其是贾宝玉这个人物,可能更加恰当。宝玉怜悯众生,大慈大悲,一片佛心。如果米希金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基督式的人物,那么曹雪芹有意无意也把贾宝玉塑造成释迦式的人物了。事实上宝玉与悉达多太子的身世便有许多相似之处,生长在富贵之家,享尽世间荣华,而终于勘破人世生老病死苦,最后出家悟道成佛。从宗教寓言的比较角度,来诠释贾宝玉,恐怕西方读者对这个中国“白痴”容易接受得多。在基督教文化熏陶下,产生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伟大作品,佛教文化却孕育出曹雪芹的《红楼梦》这块光芒万丈的瑰宝来。

    夏志清先生这部《中国古典小说》与我个人却有一段特殊的文学因缘,这本书曾经使我受益良多。远在六十年代中期,我正常为《现代文学》筹稿源所苦,论文方面,《现文》多刊登翻译的西方文学评论,而论评中国文学有分量的文章十分缺乏。我们很兴奋在一九六五年第廿六期上,首次刊出夏先生那篇《〈水浒传〉的再评价》,这篇论文是他《中国古典小说》中论《水浒传》那一章的前身,由何欣先生翻译,何先生在译之前有这样一段引言:

    我国旅美学人夏志清教授近年来对中国新旧小说的研究,早已赢得中外学者的钦敬。他的论文经常发表在国外的权威刊物上,他的《现代中国小说史》(AHistoryofModernChineseFiction)早已为士林所推崇。我觉得他的论著实在有介绍给我国读者的必要,从他的论著中,我们可以看到研究中国文学的途径,我们不能只在“考证”的圈子里转来转去。

    何先生这一段话,很能代表我们最初接触夏先生研究中国古典小说论著感受到的启发。接着《现文》第廿七期又刊出夏先生的《〈红楼梦〉里的爱与怜悯》,这篇论文后来扩大成为他书中论《红楼梦》的一章。那时我已知道夏先生在计划撰写《中国古典小说》这本书,等他书刚完成正在付印,我就请他将样稿先寄给我阅读,因此我可能是最早看到这本书的读者之一。一来我希望先睹为快,二来我也希望将此书各章尽快请人译成中文在《现文》发表。我记得那大概是一九六八年的初春,我接到夏先生寄来厚厚一叠样稿,我花了两三天时间不分昼夜,一口气看完,看文学批评论著,我还很少感到那样兴奋过,书上所论的六部小说,本来早已耳熟能详,许多地方视为当然,可是阅读《中国古典小说》,却好像顿感眼前一亮,发觉原来园中还有那么多奇花异草,平时都忽略了,那种意外的惊喜,是令人难忘的阅读经验。

    除了《三国演义》那一章是请庄信正译出刊在《现文》第三十八期(一九六九)外,其余各章仍由何欣先生翻译,刊登《现文》的有五章:《导论》(第三十七期,一九六九),《水浒传》(第四十三期,一九七一),《西游记》(第四十五期,同年),《红楼梦》(第五十期,一九七三)。何先生本来把《金瓶梅》及《儒林外史》也译出来了,《金瓶梅》打算刊在第五十二期,但是当时《现文》财源已尽,暂时停刊,所以《金瓶梅》、《儒林》这两章中译始终未在台湾的刊物上出现过。但夏先生这些论中国传统小说的文章,对当时台湾学界,已经起了示范作用。那时台湾的大学中文系课程,还相当保守,小说研究,不是主课,教授的人很少。台大中文系柯庆明教授曾经担任《现代文学》后期的主编,他那时还在台大当助教,由他一手策划,在《现文》四十四、四十五两期上,登出了“中国古典小说研究专辑”撰稿者多为台大及辅仁中文系师生,两期上论文共二十四篇,包括由先秦到明清的文言白话小说,夏先生的《西游记》也在里面。这是破天荒头一次,台湾大学的中文系如此重视小说研究。整个专辑的大方向皆以文学批评为主,脱离了考据范围,这些论文的基本精神,是与夏先生论中国古典小说相吻合的,可以说,夏先生的小说论著,在台湾当了开路先锋。

    《中国古典小说》的中译虽然未能完全登载,我本人却一直有心将夏先生这些中译论文结集成书出版,后来因为我自己创办晨钟出版社,便自告奋勇征得夏先生同意,打算由“晨钟”出版这部书。因为夏先生出书谨慎,出版中译本须得自己仔细校对,时间上便拖延下来,一直到“晨钟”因经营不善而停业,这本书仍未能付梓,这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怀,有愧于心。一九八八年大陆版的中译本倒捷足先登出版了,中国大陆研究明清小说的学者人数甚众,相信夏先生的《中国古典小说》也会成为大陆学者们的重要参考。欣闻这部书即将由《联合文学》付印出版,其实这部长久为西方学者推重的小说论著早就该与台湾的读者见面了,延误了这些年,实在可惜。经过三十年时间的研磨,重新细读夏志清先生这部研究中国古典小说的经典之作,更感到当初夏先生确立的研究方向之可贵,他的许多真知灼见,迄今启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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