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只手指:白先勇散文精编_经典之作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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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典之作 (第5/7页)

“祛褪六贼”这些妖怪自然消逝。当然,小说里的玄奘只是一个普通和尚,要修炼到这一步,他还必须经历作者吴承恩替他设计的“九九”归真八十一难,才能达到功德圆满,悟道成佛。

    然而无论《西游记》的宗教涵意有多玄奥,它本身还是一部诙谐生动的喜剧小说。唐三藏手下的两个徒弟孙悟空、猪八戒一直是最受中国读者喜爱的滑稽角色,就因为吴承恩把这一猴、一猪写得那么富有人性。如果孙悟空代表人的心灵,那么猪八戒便是血rou之躯的象征了。猪八戒好色、贪吃、懒惰、贪生怕死、善嫉进谗,而且对于求佛取经的苦行生活并不热中,凡人的弱点他都有了,夏先生称誉猪八戒是吴承恩“首屈一指的喜剧创造”

    宋明理学长时期主导中国思想界,其“存天理、去人欲”的教训走到极端变得过犹不及,把人的正常欲望也给窒息了。晚明一些开明思想家提倡个人自由、个性解放,文学创作高举“情真旗帜”对宋明理学是一个大反动。这个时期的戏剧小说以浪漫、色情为其特征。前者以汤显祖的《牡丹亭》达到最高境界,而后者则以《金瓶梅》集其大成。中国文学当然素来不乏色情作品,但与《金瓶梅》相较,全体黯然失色。《金瓶梅》是晚明文艺思潮的产物,也是中国文学的一则异数。然而夏先生指出这本一直被中国读者目为“yin书”的作品,在中国小说发展史上却占有划时代的重要性:

    就题材而言,《金瓶梅》无疑是中国小说发展史上的一道里程碑,它已经脱离历史与传奇的影响,来处理一个完全由作者自己创造的世界,里面的人物多为普通男女,生活在一个毫无英雄事迹和光荣色彩的中产阶级环境里。虽然前人也写过色情小说,但此书能够不惮其烦将一个中国家庭肮脏堕落的日常琐事巨细无遗描写出来,却是革命性的,而且在中国小说发展上,可说后无来者。

    《金瓶梅》是一本奇书,如果《水浒传》是个男性中心的野蛮原始世界,《金瓶梅》写的则是以女性为主一个糜烂腐败的末世社会。在这本小说里,作者竟然可以抛弃一切道德禁忌肆意描写人的rou体现实,从开始的兴致勃勃写到最后的恐怖凄厉,而作者对于人有可能完全沉溺受役于本身rou欲的可怕现实,丝毫不回避,亦无怜悯,这只能说,《金瓶梅》的作者,是一个残忍的天才。在描写女性世界,在以日常生活细节来推动小说故事进展,在以节令生日来标榜小说时间过程——这些小说技巧都遥指另一部更伟大的作品《红楼梦》的诞生。《金瓶梅》开创了中国小说描写日常生活的写实风格。

    但在小说结构及理念上,《金瓶梅》的弊病却不小,夏先生将这些弊病一一都剖析出来。《金瓶梅》的小说来源相当混杂,据《金瓶梅》专家韩南(PatrickHanan)教授的研究有八类之多:《水浒传》、白话短篇小说、公案小说、文言色情小说、宋代历史、戏曲、俗曲、佛教“宝卷”等。这些文类糅合在一起,不一定能融成有机的整体,有时互相突冲,反而有损于小说的写实架构。例如《金瓶梅》大量引用当时流行的词曲,这些曲子文藻瑰丽,但对小说内容不一定都有帮助。而且小说有些细节前后矛盾,尤其是西门庆纵欲身亡后二十回,更多破绽,西门庆众妻妾散落流离,作者随便安排她们的下场,也显得过分轻率。在理念上,《金瓶梅》应该是一本阐扬佛家因果报应的警世小说,事实上作者在小说中却丑诋僧尼,最后匆匆设计西门庆转世托生孝哥,被普静法师渡去化解冤孽,这种佛家解业赎罪的结果,实难令人信服。

    《金瓶梅》这部小说在结构及理念上都有缺失,但其刻划人物,尤其是描写女性角色,却是空前成功的。书中李瓶儿、春梅、宋蕙莲固然音容并茂,就是连二三流的“荡妇yin娃”王六儿、李桂姐、林太太也个个有血有rou。而且书中几个正派女人吴月娘、孟玉楼也写得极有分寸。当然,《金瓶梅》著名主要得力于潘金莲这个人物创造出色,虽然潘金莲这个角色源自《水浒传》,但经过《金瓶梅》作者的妙笔渲染,脱胎换骨,已被塑造成中国文学史上的首席“yin妇”作者写潘金莲之yin荡、狠毒、jianian诈、悍泼,淋漓尽致,在中国小说里,像潘金莲这样集“yin妇”、“毒妇”、“刁妇”、“悍妇”于一身如此复杂多面的角色并不多见。潘金莲可以说已经成为女性反面角色的原型了。

    夏先生论《金瓶梅》,最后焦点聚集在潘金莲这个小说人物身上,尤其是西门庆与潘金莲之间逐步主奴易位的复杂过程,做了十分精细的分析,他如此形容潘金莲:

    她是其中头脑最冷静,最工心计的人物,她出身为奴,调教成婢,她的残酷是奴隶式的残酷:自私中表露着卑鄙,为了求安全争权力不惜jianian诈,对待情敌仇人却残忍无情。

    《金瓶梅》虽然情节庞杂,但是故事的主轴还是落在西门庆与潘金莲这对男女的关系上,这也是小说中最饶兴味值得深究的两性关系。这是一场两性之间的战争,这场战争在某层意义上是动物性雌雄交媾的生理战。小说开始西门庆征战于众妻妾娼妓之间,雄风凛凛,潘金莲仅是他一个曲意逢迎的性奴隶,第二十七回潘金莲被西门庆绑在葡萄架下,甘心接受性虐待,这时西门庆完全占上风,但是潘金莲凭着她的狡狯色诱一步步往上爬,最后终于骑到西门庆身上,反奴为主。第七十九回,西门庆贪欲丧命是全书写得最惊心动魄的一回,这时跨在西门庆身上的潘金莲已经变成一只女王蜂,在残杀与她交媾过后的雄性配偶。一场两性战争,雌性动物终于赢得最后胜利。同时西门庆与潘金莲之间的强弱对调也是一场心理拉锯战。潘金莲不仅在生理上降服了西门庆,在心理上也逐渐主宰了他的心灵,他对潘金莲的嚣张跋扈愈来愈无法约束,到最后,西门庆似乎中了邪,竟任她随意摆布了。心理学家荣格(CarlJung)的一个理论,有些男性的潜意识里,对某类女人的色诱,完全无法抗拒,失去主宰意志,如同中魔,荣格把这类女人,称为男性潜意识心理投射的“女魔”(Succubus)。中国传统小说中,也经常出现由妖魔幻化而成的美女,迷惑男人,然后盗其元阳,使其精枯髓尽而亡。《西游记》中便常有这类女魔争相盗取唐僧的元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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