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史话_評鹿橋的「人子」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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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評鹿橋的「人子」 (第2/4页)

為友,不辭捨身,臨死亦還是有著這虔謹與喜悅的馨香。

    日本古帝有崇神天皇,陵在大和地方,我有參詣崇神陵望三輪山詩:

    田禾收淨秋陽謐

    古帝陵前悵今昔

    人世飄緲長有淚

    夢裏神山是真實

    緬想崇神天皇當年,我可以懂得陪葬的臣下與宮人們的殉死不一定是悲慘,他們感激天皇,乃是感激人世的真實。也許此意只可以與鹿橋共話;但是鹿橋就有本事憑空創出“靈妻”,而我只能說說史上的實事。日本是近世尚有日俄戰爭的名將乃木希典殉死明治天皇崩御的事。

    六

    第六篇“花豹”,是講一隻跑得頂快的小花豹,和還有別的幾隻花豹的事。

    那小花豹有平民的高貴性。他與別的花豹處得很好,一概沒有驕傲與妒忌等不愉快的事情。這是鹿橋的作品的特色,不染人與人之間的辛酸苦楚與暴戾。小花豹更是故事亦沒有似的,不過是跑跑好玩。后面“渾沌”篇的“天女”一節裏寫一位天女從散花途中帶來匹可笑的小花豹,豎直著尾巴,尾尖上套著一個大白絨球,眾天女們不散花的時候就都同小花豹玩耍。鹿橋文學裏的便是像這樣的,有著天上的與地上的和平。

    那和平有點像禮記禮運篇說的:至治之世,鳳凰麒麟遊于郊陬。而也許還有美國人的最好的一面,那幼稚的單純性在內,但不是歐洲人的。然而小花豹的世界惟是鹿橋的,才能有這樣的好玩。

    禮運篇裏說的至治之世與莊子所說的頗為相近,但禮運畢竟是儒家的,不是黃老的。黃老是宁有其像基督說的一面“我來不是使你們和平,乃是要你們動刀兵。”我有一首詩:

    馬駒踏殺天下人

    蛾眉一笑國便傾

    禪語不仁詩語險

    日月長新花長生

    這詩的第一句,日本的文人保田與重郎先生讀了就表示反感,鹿橋想必也讀了不能接受。可是世界的數學者岡潔看了這首詩卻回味尋思道:“是禪語不仁詩語險,這纔日月長新花長生的呢。”

    七

    “宮堡”這篇的好處還是在前半,寫眾人都趕來建築宮堡的那幾段,眾人都是那樣好意的彼此無猜嫌的,給了讀者一個童話的世界。后半寫王子鎖了這宮堡,只留一老人與其幼小的一孫女看守,他自己則去到外面的天下世界為尋覓誰可以做他的新娘,到了老年單身歸來與留守的昔年的小女孩──今日的老婦人,一同開了歲久生銹的鎖,那鑰匙都斷了,又走回來,兩人攜手走進一小木屋裏去了。一種荒愁陰鬱之感,使人讀完后解不開。可是寫得異樣的莊嚴幻美,而這裏正有著文章跌入藝術的陷阱的危險。

    幸好后面“渾沌”一篇中有“重逢”的一節,補寫這“王子一人騎馬獨自歸來。他走遍了天下,才知道他心上一直戀愛著的是這智者的孫女。”她不是已變了老婦人,而是今年正十七歲。這樣讀者就頓時眼睛明亮起來,有現實的平正可喜。很當然的事,卻能不俗化。簡單的幾筆,可是便人可以想了又想。我的學生說:“因為有了后面的一篇,前宮堡的本文乃成了像夢裏的一樣,很好玩了。”

    八

    第八篇“皮貌”,分為兩則故事。第一則講一個少女在月光下充滿夢幻似的熱情與理想。然后月光在她睡著的時候,把這少女的熱情與理想像從她身上脫出的皮膚一般,亦像一件脫下的衣裳似的把來帶走了,于是她就成為平凡的姑娘,結婚了為平凡的婦人,生有嬰孩。現在窗前的月亮前又是那嬰兒的夢幻似的光輝,照進來浸透了嬰孩在嬉戲中把光輝也抹在母親的臉上。

    這則故事寫的寓言怪奇而使人不覺其怪,只覺是平常,亦不覺其是寓言,而只覺是素樸的事實,這是非凡的筆力。莊子自說他的文章是寓言,蓋能知寓言之理者,則知萬物之造形,萬物皆是大自然的寓言。然如詩人詠花是寓言,卻要使讀者滿足于其詠的只是一株好花,此外不必去想那是比擬的什麼。即是讀之不費心機,而自然可有思省尋味無窮。(但如紅樓夢亦有人要索隱,則不是曹雪芹之過了。)鹿橋的這則故事,便是自然得像一首詩。

    第二則故事是法師把身上的表皮從一點傷口撕大,至于他的真我完全從表皮脫了出來,也可以又鑽進去,皮貌有老衰,皮貌底下的真我沒有老衰。這故事使人想起六朝時受印度影響的鵝籠書生一類的誌異,但是不及前一則月光皮貌寫的好。因為讀時太覺其是在說一個哲學思想,而且寫怪奇不可又帶合理主義。從剃鬍子的一點傷口漸漸撕開皮膚,那似乎想的大精巧合理了些。而如鵝籠書生的故事就好,因為它絕不使讀者去想像那樣的事可能不可能。

    九

    “花豹”與第九篇“鷂鷹”我特別喜歡,但是寫評語時亦不特別多寫,因為那樣的文章是要讀者一句一句讀,自己去尋味它的好處。

    我在這裏只是提出一點:鹿橋描寫生命的動態的本領,如寫小花豹賽跑的姿勢,如寫鷂鷹飛翔的姿勢。

    自黃帝以來中國民族本是有大行動力的民族,所以如詩經與漢賦都是動的文學,詩經裏寫王師征伐的行軍與陣容,寫舞,寫御車與射禮等行儀,寫農作與建築的有聲有色,寫牧人與牛羊的走動姿態,寫梁與河中魴鯉鱣鮪的活潑游泳,與漢賦裏許多描寫水的動態的單字與疊字,遇有描寫山的,把山的靜姿亦都寫成了動態的許多形容字,真是轟轟烈烈。直到唐朝的文學亦還是這樣的。而自宋朝起纔偏于靜的文學了。后來對此反動而有元明的雜曲,曲文學亦是行動的文學。

    自宋儒主靜,然而如文學,靜的文學尚易工,動的文學纔是難,亦更高貴,古來最高的詩人李陵、曹cao、李白的都是動的文學,宋朝尚有蘇軾辛稼軒的亦是動的文學。我這回纔明白了元曲的真本領亦在其是動的文學。而現在則要數鹿橋的文學了。讀他寫的小花豹賽跑的姿勢,與鷂鷹飛翔的姿勢,每回讀時使我又重新感歎欣羨。這纔是中國文學的真本領,絕非西洋或印度可有。西洋亦有很會描寫動作的,但與鹿橋的不能比。鹿橋寫的如花豹與鷂鷹動態,都是情cao,西洋文學則把動態只能寫成物理學式的,是用的所謂自然主義的或寫實主義的手法,不能寫行動一一是情cao。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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